瞬息与暗涌之间
Tides, yes, breathing…
我这次的展览作为圣日尔曼摄影节 (Photo Saint Germain) 的一部份,位于巴黎6区的路易斯安那旅馆,人们说它之于巴黎就像切尔西饭店之于纽约,且往往在它名字前加上“传奇”二字。这里是我所挚爱的南·戈尔丁、吉姆·莫里森和阿尔贝·加缪等长期驻足过的地方。萨特与波伏娃在此坠入爱河,它也一度是存在主义的大本营。
今年摄影节这个单元的主题为身体,但我并不只想呈现人的身体,而是也试图言说那些连接和流动于不同身体之间的,可见与不可见之物。
旅馆当然总是要清除过往居住者的痕迹,断不能让新房客进入还没打扫归零完全的房间。不着痕迹地展示给你,虽然你知道明明两个小时前,就可能有人在这张床上做爱,或者更早些时候有人消失。
我恰恰想要去展开和揭示这些痕迹,既然是在旅馆房间,绝不试图让它看起来像个干净明亮的白盒子。必然要保留床,它关乎亲密与身体的记忆;也要保留所有的昏黄与暧昧不明。
筹备之初我跟策展人零零 (Victoria Jonathan) 沟通,说想要用不同的材质和肌理,结合半透与层叠效果来呈现作品。她觉得正好可以像是旅馆房间所持有的记忆痕迹一样,有柔软有交织。
展览标题 Tides, yes, breathing… 取自黎巴嫩女诗人 Etel Adnan 的诗集 Night, 她在那个段落里言说爱的往返, 而词语在反射中融化。
水之身体、水母、水之躯体化
进入房间后右手边第一张照片(也是整个展览的最后一件作品),所拍摄的其实是水。 当然,绝大多数的观众以为是女性的身体部位。我可以称其为水之身体。
床的上方,半透纱上的第一幅作品: 被撕裂的水母。我向巴黎观众解释水母在中文里字面直译后的意思,水之母。
床上散落的衣服口袋里所露出一张来自1940年的明信片,是我几周前在巴黎的跳蚤市场上遇到的,上面散发着遥远灵光的照片为洞穴内的钟乳石,名为猛犸象之脚(Le pied de mamouth)。钟乳石—水与矿物质形成的(动物形态)身体。
恋人在我布展前,特地飞了十几个小时来帮我,包括找一些作品悬挂配件。布展当天,我向他展示这张明信片,他说太巧,正好在他家人乡下房子旁,位于法国西南很小的地方。
门和床之间,是我想要的“通航水域”,关乎连接与转变。 而在床的上方,则是关于身体的脆弱和残破。
横梁上的作品我制作于半透纱上:拔罐后的背名为《醉月》、朋友 Alvin 大面积淤青的腿名为《前星云》。 我沉迷于观看身上淤青消失过程中的细微变化,会把撕扯、熏烫或者撞击等造成的淤青看作宇宙大爆炸在身体上的局部重演:最初是暗沉的紫色或紫红色,进而是蓝绿相间现身,也是最迷人最接近星云的时刻,之后黄色开始主导而后褪至肤色。
后面两张作品,我都有做叠放,因为我着迷于叠放所带来的错置,和其中的距离,而这间距也就像是它们自己的身体。于是决定直接用耳环来给它们穿孔, 并且用很细的链子来连接悬挂,就像对待皮肤和身体一样。 三件作品两两共用一个连接点,高低起伏间有了那么点波浪的效果。
山谷、飞鸟、粉色三角、象鼻海岸、山峦与身体四重奏
山涛在《世说新语》中描述“竹林七贤”同侪嵇康“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意为平时的他像挺拔的孤松傲然独立,醉卧时像高大的玉山将要倾倒。 我们不止寓情于景,也寓身体于自然,相互形容几乎是中国文学的一种传统。
而我也读到让·热内在《小偷日记》里写“我越来越不感到孤立了,因为我发现大自然有一种同我一样的风骨:高傲。我愿做一块磐石置身于怪石丛中。我为我能成为石林中的一员而感到高兴和自豪。这样,我就与大地连成一片……我明白了什么是矿物统治的天下。 ” 不只是用自然形容其精神,这也是他“我即是他人”之外更纯粹更极致的表达。
名为《山谷》这幅,体现我观看方式的一种。面对眼前之物,我往往以距离化对待,在身体中偶有看到自然、看到山峦与星辰。 它经由负片 Riso 印制,上面有我喜爱的金属银色和后背上零星的金。
浴室内,半遮掩(作为区隔)展示了《友谊及粉色三角》中的一件作品。 那个系列,是几年前我面对和处理对历史将要重演的担忧,而现实的情况就是历史总是重演。 粉色三角当然是指涉二战时期的纳粹对待性少数群体所为,并将该群体投入到毒气室。
如果说,卧室内的作品是呼吸成自然,那么浴室内的作品就是呼吸作为几乎不可能。
而旁边《另一场相遇》同样出自该系列,是对系列内一张相似照片解构后的局部并置重组,也颇有山峦与身体互文的意味。
比较妙的地方在于,我在导览时提到前面溶洞明信片是 1940年,有观众的第一反应是“正好是二战期间,德军入侵法国的那年。”
这个展览其实很大程度上还关于没有展出的、隐藏的、条件式的作品。包括这个口袋里其实还有另外一幅照片,同样是发现自跳蚤市场、同样来自1940年,照片中的主人公是位法国士兵。 这张小照片,我只展现给了寥寥数位对那个年份或者粉色三角作出直接反应的观者。 展现的原因,是我在该系列里有一幅作品,是虚构的两位主角(不同种族不同国家的士兵)的婚礼;而我在创作之初,恰恰在网络上搜集二战士兵照片作为调研。
阴影与黑暗
“黑暗中我兴奋得浑身颤抖(头发、眼睛、微笑、指头、大腿、茸毛等等),而且还要促使这些细节用千丝万缕的温柔尽可能把一切都变成阴影,不断使阴影向阴影外延伸,让它加厚,扩大其领域,大举进行黑色移民……从每片阴影笼罩的地区,在每个小伙子身上,我就冲洗出最令人不安的图像。”—— 让·热内
隐藏于书架内这幅《近》,制作于宣纸上,极尽可能地柔和处理。 而 Tides 和 Yes breathing 输出在金属银色的纸张。我喜欢在最幽暗的照片里使用一些金属银色,越幽微光亮就会越迷人。所有关乎身体欢愉的细节,也都隐藏在这些黑暗里。
展览里还有其他一些隐秘的交织。作为浴室门档的石头上画着象鼻海岸,连接着明信片上的象腿。 石头背后,也是三只海鸟,飞向那幅名为 Ocean apart 的身体刺青。
多年以来,我一直想去拜访英国的白崖,就因为 Wolfgang Tillmans 在20年前给 Purple 所拍摄一张封面:一个日常穿着的女孩趴在悬崖边缘,俯瞰波涛汹涌的海面。近处,海浪击打岸边产生的泡沫和白垩崖呈现出相似的色彩,且它们都有某种松软的特质。而靠近人身体的部份,是白垩与现代土壤的暧昧交接之地,却如此呈现出时间。近处有阳光的暖意,远处却乌云密布。危险和巨大能量,触手可及。
一个多月前的英国之旅我终究没去成白崖,恋人说可以去法国诺曼底这边的海岸,它们原本属同一地层。每次凝视那片海峡的地图,我总是想象漫长的时间里,岛屿如何从大陆分离、漂移和远去。总是回望很多告别,告别总是不够,从来都不恰如其分,都是分崩离析。
是啊,山川可以移动。瞬息与暗涌之间,呼吸。
摄影、撰文:刘树伟
原文刊载于《周末画报》
Tides, yes, breathing photo by Laura Martin
photo by Laura Martin